華欣牧師
編者按:是什麼力量,讓一位博士放棄做科學家的夢想,成為牧師?讀者中可能有很多人聽到過中國留學生盧剛槍殺自己的導師和同學的事件吧?當時華欣牧師跟盧剛在同一間大學就讀,作為同胞又是師兄的盧剛做出這樣的事,對他的衝擊之大可想而知,然而被害者家屬的反應更讓他的心靈受到一次巨大的震撼。在此文裡,華欣牧師會跟大家分享他那次非比尋常的經歷以及由此歸向耶穌基督的見證。
愛荷華大學校園
我於1987年從北京來到美國愛荷華大學〈University of Iowa) 留學,攻讀電子計算機專業博士學位,而我的太太早在一年前來到該校,攻讀數學博士學位。她在1989年就信主加入教會,但我卻不肯信,一心追求專業上的成功……
盧剛行兇
那是1991年的秋天,萬聖節剛過,天灰蒙蒙的。星期五早晨,我緊跑幾步趕上校車,見到住在三樓的山林華坐在靠門的長條座位上。“嗨,還好嗎?”我在他身邊坐下。
“挺好的。我的岳父來了。我們剛從伊州香檳大學回來,下午系裡有Seminar〈研討會)。”小山答道。小山是學校裡的知名人物,博士資格考試時成績之好,讓遙遙落後的美國同學汗顏,體育也棒,足球場上的驍將。平時又樂於助人,還是前一屆的學生會主席。最近好事盈門,論文獲獎,又在本校物理系找到工作。一下子跳出學生之列,成了研究員〈Research Investigator)。我心想,小山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我為他高興,也在心裡為自己鼓勁。
下午,我在校行政大樓外等車。突然,兩輛警車飛馳而來,嘎然停在樓前。警察跳出車門,曲臂舉槍在臉頰,一邊一個,直撲樓門。這場景與世外桃源般的小城構成極大的反差。我心裡疑惑,這是拍電影嗎?
剛到家電話就響了,好朋友祖峰打來的。“物理系有人打搶!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電話鈴不停地響,我家成了學生會的信息中心和會議室(因我太太當時是學生會主席)。一連串的壞消息構織出了驚心動魄的一幕:
三點三十分,物理系凡艾倫大樓 309 教室,山林華和導師克利斯多弗.高爾茲〈Christoph Goertz)教授,另一位教授羅伯特.施密斯〈Robert Smith)及新生小李等許多人在開研討會。突然,山林華的師兄,中國留學生盧剛站起身,從風衣口袋裡掏出槍來,向高爾茲、山林華和施密斯射擊,一時間血濺課堂。接著他去二樓射殺了系主任,又回三樓補槍,旋即奔向校行政大樓。在那裡他把子彈射向副校長安妮和她的助手茜爾森,最後飲彈自戕。
我們驚呆了,妻子握著聽筒的手在顫抖,淚水無聲地從臉頰流下。小山,那年輕充滿活力的小山,已經離我而去了嗎?
誰是盧剛?為什麼殺人?翻開我新近編錄的學生會名冊,找不到這個名字。別人告訴我,他是從北京大學來的,學習特別好。但兩年前與系裡的中國學生鬧翻了,離群索居,獨往獨來,再後來就沒什麼人知道他了。聽說他與導師頗有嫌隙,與山林華面和心不和,找工作不順利,為了優秀論文評獎的事與校方和系裡多有爭執。是報仇,是泄憤?是伸張正義,是濫殺無辜?眾口紛紜,莫衷一是。
槍擊血案震驚全國,小城的中國學生被驚恐、哀傷、慌亂的氣氛籠罩。物理界精英,全國有名的實驗室,幾分鐘內形消魂散,撇下一群孤兒寡母。人家能不恨中國人嗎?留學生還待得下去嗎?中國學生怕上街,不敢獨自去超市。有的人甚至把值錢一點的東西都放在車後箱裡,準備一旦有排華暴動,就駕車遠逃。
後續故事
一夜難眠。該怎麼辦?大家聚在我家,商量來商量去,決定由物理系小雪、小季、小安和金根面對媒體,開記者招待會。實況轉播的記者招待會上,他們追思老師和朋友。講著,回憶著,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看的、聽的,心裡都被觸動了。一位老美清潔工打電話給校留學生辦公室主任說,“我本來挺恨這些中國人!憑什麼拿了我們的獎學金,有書讀,還殺我們的教授!看了招待會轉播,我心裡變了。他們是和我們一樣的人。請告訴我,我能幫他們做點什麼?”
從危機中透出一線轉機,學生會又召開中國學生學者大會。在會議中,教育系的同學不約而同地談起了副校長安妮。安妮是教育學院的教授,也是許多中國學生的導師。她是傳教士的女兒,生在中國。無兒無女的安妮,待中國學生如同自己的孩子。學業上諄諄教導,生活上體貼照顧。感恩節、聖誕節請同學們到家裡作客,美食招待,還精心準備禮物……。同學們為安妮心痛流淚。
安妮還在醫院裡接受急救之時,她的三個兄弟弗蘭克、麥克和保羅,火速從各地趕來,守護在病床前,人們還存著一絲希望。兩天後,安妮教授不治故去。聞知噩耗,她的三位兄弟圍擁在一起禱告,忍著悲痛,卻給盧剛父母親友寫了一封信,其中的字句跳到我的眼裡:
“我們剛剛經歷了這突如其來的巨大悲痛……,在我們傷痛緬懷安妮的時刻,我們的思緒和祈禱一起飛向你們——盧剛的家人,因為你們也在經歷同樣的震驚與哀哭……。安妮信仰、愛與寬恕,我們想要對你們說,在這艱難的時刻,我們的禱告和愛與你們同在……!”
字在晃動,我讀不下去了。這是一封被害人家屬寫給兇手家人的信嗎?這是天使般的話語,沒有一絲一毫的仇恨。我向安妮的生前好友瑪格瑞特教授講述了我心裡的震撼。接著問她怎麼可以是這樣?難道不該恨兇手嗎?他們三兄弟此刻最有理由說咒詛的言語呀。教授伸出手來止住我說:“這是因為我們的信仰,這信仰中愛是高於一切的。寬恕遠勝過復仇!”
她接著告訴我,安妮的三位兄弟希望這封信被譯成中文,附在盧剛的骨灰盒上。他們擔心因為盧剛是兇手而使家人受歧視,也擔心盧剛的父母在接過兒子的骨灰時會過度悲傷。唯願這信能安慰他們的心,願愛撫平他們心中的傷痛。我啞然無語,心中的震撼難以言喻。剎那間,自己三十多年來建立起來的價值觀、人生觀,似乎從根本上被搖動了。
難道不應“對敵人嚴冬般冷酷無情”嗎?難道不是“人與人的關係只是階級關係”嗎?難道“站穩立場,明辨是非,旗幟鮮明,勇於鬥爭”不應是我們行事為人的原則嗎?我所面對的這種“無緣無故的愛”,是這樣的鮮明真實,我卻無法解釋。我依稀看到一扇微開的門,門那邊另有一番天地,門縫中射出一束明光……。
“我們的信仰”——這是一種什麼樣的信仰啊,竟讓冤仇成恩友!
愛的能量
還來不及多想瑪格瑞特的信仰,盧剛給他家人的最後一封信也傳到了我手上。一顆被地獄之火煎熬著的心寫出的信,充滿了咒詛和仇恨。信中寫到他“無論如何也咽不下這口氣”、“死也找到幾個貼〈墊)背的”,讀起來脊背上感到一陣陣涼意,驅之不去。可惜啊,如此聰明有才華的人,如此思考縝密的科學家頭腦,竟在仇恨中選擇了毀滅別人,也毀滅自己!這兩封信是如此的愛恨對立,涇渭分明。
幾天後舉辦安妮的追思禮拜和葬禮,多數中國學生都帶著一份負疚感來參加。大家相對無語,神色黯然。教堂裡沒有黑幔,沒有白紗,十字架莊重地懸在高處,講臺前鮮花似錦,簇擁著安妮的遺像。管風琴托起的歌聲在空中悠悠回蕩:“Amazing Grace,How Sweet the Sound”〈奇異恩典,何等甘甜)……人們向我伸手祝福:“願上帝的平安與你同在!”牧師說:“如果我們讓仇恨籠罩這個會場,安妮的在天之靈是不會原諒我們的。”安妮的鄰居、同事和親友們一個個走上臺來,講述安妮愛神愛人的往事。無盡的思念卻又伴著無盡的欣慰與盼望:安妮息了地上的勞苦,安穩在天父的懷抱,我們為她感恩為她高興!
禮拜後的招待會上,安妮的三位兄弟穿梭在中國學生中間。他們明白中國人心中的重擔,便努力與每位中國學生握手交談。如沐春風的笑容,流露出心中真誠的愛。許多女生哭了。哦,這樣的生,這樣的死,這樣的喜樂,這樣的盼望,怎不讓我心向往之?!大哥弗蘭克握著我的手說,“你知道嗎?我出生在上海,中國是我的故鄉。”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心裡卻異常溫暖。突然發現脊背上的涼意沒有了,心裡的重負放下了,一種光明美好的感覺進入了我的心。
感謝上帝!祂在那一刻改變了我,我以往那與神隔絕的靈在愛中甦醒。我渴望像安妮和她的三位兄弟一樣,在愛中、在光明中走過自己的一生,在面對死亡時仍存有盼望和喜悅。籠罩愛城的陰雲散去,善後工作在寬容詳和的氣氛中進行。不僅小山的家人得到妥善安置,盧剛的殯儀亦安排周詳。安妮的三位兄弟把她的遺產捐贈給學校,設立了一個國際學生心理學研究獎學金。冥冥中一雙奇妙的手,讓愛城大學的中國留學生和訪問學者對過往在幼時所接受的仇恨教育有了一次深刻的反思。
蒙恩歸主
愛荷華河奔流如舊,我卻不是昨日的我了。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生命隧道的盡頭是什麼?我徘徊思索。信仰之路的障礙還在那裡,無神論、進化論、科學與宗教衝突論,還在困擾著我。但奇妙的是,我開始喜歡讀聖經,牧師的講道似乎也不再枯燥無味了。黑暗中摸索的人處處碰壁,一旦明光照耀,障礙便不再是障礙了,因為道路已經顯明。
我當時論文的研究方向是計算機定理証明。証明便是一切,未經証明的東西便不能認為是真理。誰能把神証明給我看?上帝的存在原本不需要、也無法用“不完全”的科學方法來証明﹔但科學研究的成果卻處處見証造物主的偉大與奇妙。許多過去讀過、考試過、研究過的知識突然都有了新的含義,許多根深蒂固的誤區,一下子雲開霧散。
聖經告訴我們:“自從造天地以來,神的永能和神性是明明可知的,雖是眼不能見,但借著所造之物就可以曉得,叫人無可推諉。”
〈羅1:20)更“有許許多多的見証人如雲彩般圍繞我們”,使我們“放下各樣的重擔,脫去容易纏累我們的罪,存心忍耐,奔那擺在我們前頭的路程”〈來12:1)。原來安妮和她的三位兄弟便是這許多見証人中的一群。路加福音第二十三章記載:耶穌被人鞭打,戴著刺入肌膚的荊棘冠冕,被釘在十字架上流血的時候,對著殘害他的人,向天父祈禱說:“父啊,赦免他們,因為他們所做的,他們不曉得。”我在這裡看見了安妮一家人身上所流出的“無緣無辜的愛”的源頭——“愛是從神來”,“神就是愛”。“神差祂的獨生子到世間來,使我們藉著祂得生,神愛我們的心,在此就顯明了。”〈約翰一書4:7,8)如此我信!